草地氣候的惡劣，是人所共知的，而紅軍過草地時物質(zhì)條件的貧乏，更是難以想象。要走出草地，就必須忍受這自然界與饑餓的折磨，就得付出代價。很多紅軍戰(zhàn)士雖沒有犧牲于槍林彈雨之中，卻長眠在這片荒無人煙的草地上。

那是l936年，我在二軍團五師任政委，恰恰在部隊進入草地的第二天，我得了傷寒病。開始，我還以為是感冒，也沒有在意?？墒牵S著時間的推移，體溫越來越高，四肢無力，渾身酸痛，頭部痛得尤其厲害。雖然同志們時常用炒面給我煮面糊糊吃，可是，我怎么也咽不下去。一天、兩天過去，最后只能喝點開水，此外，什么東西都不想吃。眼看著自己的手腕越來越細，就象兩根木棒似的拖著一雙筋骨暴露的手。不幾天，整個人就消瘦得不成樣子了。更討厭的是，在湘鄂川黔邊打傷的右臂傷口不但未見好轉(zhuǎn)，反而因高燒的影響更加嚴重了。每天宿營時，差不多都會擠出半茶杯膿血來。

草地的氣候雖然變化很大，但是我們走了幾天，也摸到了它的一點規(guī)律：上午通常是晴朗的，下午三點鐘以后，風雨或冰雹往往會猛然襲來。因此，我們一般是在下午三點鐘以后宿營。

可是，草地的鬼天氣有時也摸不準。一天中午，草地象掉在火爐里一樣又燥又熱。突然飄來一片陰云，瞬間就把整個天空遮住了。氣溫驟然降低，大風掠過草地呼嘯而來，緊接著就是一陣暴雨。

我由于發(fā)燒而貪圖涼快，沒有及時披上在甘孜發(fā)的牛皮斗篷，被澆得象個落湯雞一樣。沒有料到，這一場風雨幾乎把我埋葬在草地上。

暴風雨過去不久，部隊就宿營了。同志們把我從馬上扶下來的時候，我覺得身上時冷時熱，兩條腿綿軟無力，眼前金星飛迸，還沒有邁步，就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頭撲倒在帳篷底下，昏迷過去了。

忽然，我覺得一股熱氣流入口腔。我用力睜開眼一看，警衛(wèi)員小李兩眼滿含著淚花，正細心地一勺一勺地把用炒面做的湯羹向我嘴里灌。師長賀炳炎同志也蹲在一旁焦急地望著我。

這時，我感到好象該是日落的時刻了?？墒?，今天的夕陽怎么那么明亮呀?戰(zhàn)士們怎么還沒有卸下行裝去找東西吃，或者坐下來休息休息呢?他們跑來跑去干什么?牲口馱子怎么還不卸下來?

“好一點了么?老譚?！睅熼L關切地問。

我吃力地點了點頭。

“我去找擔架。今天可不能讓你再騎牲口了?！?/P>

“怎么剛住下來又要出發(fā)?”我思忖著?？纯赐膺?，帳篷都拆除了，有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再看看太陽，它又升高了，而且是那樣的耀眼刺目。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現(xiàn)在已不是傍晚，而是第二天了啊!

“還是騎牲口吧。”我有氣無力地說。

“不行!昨晚上衛(wèi)生部長說過，一定要抬著你走?！辟R炳炎同志又摸了摸我的額角說，“還是這么燙!”

賀炳炎同志是湖北松滋縣人，鐵匠出身。一九三0年，賀總帶領紅軍從他家鄉(xiāng)經(jīng)過時，他就參加了紅軍。六年來，他作戰(zhàn)英勇，全身負傷十多處。我軍長征到湖南、貴州邊界的時候，他又負了重傷，結果失掉了一條胳臂。由于他在戰(zhàn)斗中堅決勇敢，同志們都很敬重他。

從賀師長的談話里我才知道，昨晚我一直昏迷，師衛(wèi)生部長夜里趕來看過一次，并給我灌了些藥，今天，還要等他來看看，然后再走。

不一會兒，師衛(wèi)生部長董家龍同志來了。他蹲在我的身旁，用表試了試我的體溫，又聽了聽心臟，然后從藥包里拿出了一些藥片給了警衛(wèi)員小李。后來，他把賀師長拉到帳篷外邊，不知低聲說了些什么。

這時，部隊已經(jīng)踏上征途，師部的人員也都整裝待發(fā)。師長找來一副擔架要我躺上?？墒?，我怎么能坐擔架呢?進入草地以后，饑餓早已把戰(zhàn)士們折磨得瘦弱不堪，不要說抬著一個人，就是空手走路，也有不少人倒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地上。

“我不坐!”

“那怎么行呀!”師長固執(zhí)地瞪著我。

“我一個人倒下就倒下吧，絕不能叫別的同志也跟我一起倒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賀炳炎同志又耐心地勸我，我仍然不從。他知道我有個拗脾氣，也就不再堅持了。于是，大家只好又扶我上馬。

走了一程，我在昏迷中覺得臀部和尾骨隨著馬鞍一上一下地顛簸，象一束針扎似地痛。我知道，由于得病后身上瘦得皮包骨頭，臀部已被馬鞍磨破了。開始我還時常變換一下姿勢，后來變換姿勢也疼痛難忍了。于是，我就伏在馬背上?？墒怯冶蹅谟窒蠡馃愕赝矗卜环€(wěn)。有幾次，我差一點從馬背上栽下來。

“把我綁在馬鞍上吧!”休息的時候，我對警衛(wèi)員小李說。

開始他不肯，后來他看我生氣了，才和另外兩個同志用綁帶把我捆在馬鞍上。這樣，我又昏昏迷迷走了一天。

宿營后，吃了幾片藥，病情仍舊沒有減輕。看來這不象是感冒，很可能是一種更兇惡的疾病在糾纏著我。更糟糕的是，西藥已經(jīng)用完了。

后來，賀炳炎同志把我的病情報告了方面軍總指揮部。方面軍首長派了醫(yī)官楊云階同志到我們師部，并且跟我們走了兩天。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還要負責方面軍首長的健康。在他的建議下，我被抬到總指揮部。

這一切，當時我都不知道。那時，我已整日昏睡不醒。不知何時，我神智稍微清醒了，耳邊突然聽到陣陣嘆息聲，接著是一個十分親切而又熟悉的聲音：

“可惜了，可惜了!這譚娃子如果丟在草地上就可惜了!”稍停又說，“楊醫(yī)官，想想辦法吧，不能把他扔在草地上!”接著，一只手撫摸著我的前額。

“是啊!”另一個人接著說。

我極力睜開眼睛一看，一個魁梧的蓄著黑胡子的年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和另一個稍微蒼老、臉頰比較瘦削的人，蹲在我的擔架旁邊。

這是準呀?我仿佛認識他們。我向那個有胡子的人看了兩眼，終于從他那堅毅有力的嘴角上認出來了：賀總指揮!而那個年紀稍長的，是楊醫(yī)官。

我好象有什么委屈似的，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過去，我曾在總指揮部工作過，在賀總指揮面前，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孩子。重病之中看到他，我就象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感到十分溫暖。

此后，我就隨總指揮部一起行動了。方面軍首長從衛(wèi)生部的擔架連中挑選出幾個強壯的戰(zhàn)士抬我，楊云階同志一天數(shù)次地為我診斷，親自煎湯藥給我吃，炊事員同志為我做可口的東西。

楊云階同志是個老中醫(yī)，在紅軍中做醫(yī)務工作已有七八個年頭了。由于他醫(yī)術高明，在二方面軍中很有威信。那時部隊流行一句話：“外科找衛(wèi)生部，內(nèi)科找楊醫(yī)官?！笨梢姶蠹覍λ男湃?。

跟總部走了兩天，給我灌了幾服湯藥，病情逐漸減輕，再不整日昏迷不醒了。

到阿壩的前兩天，我們在草地上剛宿營不久，大雨又光臨到我們頭上。往常每到宿營的時候，楊云階同志都要來給我看病，可是今天等了好久，仍不見他的影子?？傊笓]部的通信員倒是接二連三地把頭探進帳篷，看一眼又匆匆地走了。后來，擔架連的同志告訴我一個使我十分不安的消息：楊醫(yī)官找不到了。

天漸漸黑了，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緊，我的心也越來越感到不安。草地的艱苦生活和連日行軍，已經(jīng)夠年長體弱的楊云階同志受的了，再加上整天為我操勞……我想，他可能掉隊了。想到這里，我更加焦急。

一個小時過去了，暴風雨仍沒有停，也不見楊云階同志回來。我越想越急，就打發(fā)小李去問。小李剛走出帳篷，就碰見楊云階同志披著斗篷，渾身帶著雨水進來了。一見到他，我又驚又喜，急忙問：

“你怎么掉隊了?我真替你著急!”

他笑嘻嘻地對我說：

“今天來晚了，老實告訴你吧，帶的草藥早沒有了。這幾天，我常去找草藥，只是今天走得遠了些，又趕上雨，所以來遲了。”說完，他解下斗篷，又給我切脈、煎藥。我看著他那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和疲憊的神色，心里不知說什么好。

到了包座，我的身上開始脫皮，病漸漸地好了。這時，我不忍心再坐擔架，就要求領導發(fā)還牲口給我騎。從包座出發(fā)的那天，我剛跨上騾子，那匹不馴服的畜生，后腿突然一跳，把我摔了下來。任弼時政委在一旁看到了，立即叫飼養(yǎng)員把他的花腳騾子牽給了我。這匹騾子很老實，又大又壯，騎上去很平穩(wěn)。

走了半里多路，楊云階同志騎著馬從后邊趕上來。他看我穩(wěn)穩(wěn)地騎在牲口上，十分高興，笑呵呵地對我說：

“五十服草藥呀，整整五十服!”

是啊，救活我的不僅僅是五十服草藥，而是無法用數(shù)字計算的階級友愛。是敬愛的賀總、關政委和賀師長、楊醫(yī)官和那些一直抬著我在草地上艱難行軍的紅軍戰(zhàn)士，用他們的心，把我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使我再次獲得生命，隨著革命隊伍踏上抗日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