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陽宋家墩四周繁茂的柴林，好象一堵密不透風的圍墻。夕陽如血，成群的蚊蟲象一層煙霧，在柴林上空飄蕩，發(fā)出令人心煩的嗡嗡聲。遠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槍聲，是保安團在殺人呢，還是獵人們在打野鴨?人們不安地聚集到村子西頭來，踮著腳尖，隔著柴林朝遠處眺望。

從去年大革命失敗以后，窮苦的農(nóng)民在白色恐怖下，日夜提心吊膽熬著苦難的日子。前些時候，聽說共產(chǎn)黨又來了，到各鄉(xiāng)各村聯(lián)絡窮人，殺漁霸，分湖業(yè)，鬧得挺熱火。這個消息一下在窮人心里開了花。父親也變得活躍起來，成夜在村里串門，打聽這打聽那。這時候，他也被槍聲吸引到村西頭來，側(cè)耳傾聽。我站在父親身旁，不時看看他的臉色，想探測事情的禍福。

忽然，一個人朝著大家跟前跑來，喊道：“共產(chǎn)黨到了斗湖村啦，搞得真熱火。我今天從那里來，親眼看見的。”父親連忙擋住他，環(huán)顧了一下，然后對身邊的陳世媛說：“媛姑娘，你去看著村口，當心宋友卿!”這才要那人把詳細情形說了一遍。大家聽了，都不約而同地說：“巡視員能到宋家墩來就好了!”有的說：“要請他來也容易，不過保安團離這里才二十里路，要干，就得下定決心!”宋友發(fā)接著說：“人來了，我們就要負責任，不能讓他出危險。”大家都亂嚷道：“天天盼共產(chǎn)黨來，現(xiàn)在來了還不快接來!”立時公推了兩個人連夜去接頭(那時候，我們都習慣地稱呼上級組織派下來工作的黨員為巡視員)。

第二天，太陽沒落，我就到村西湖邊去等，想不到陳世媛比我還早。不一會，岸邊就站了一大堆人，大家都朝遠處湖里了望，焦急地念叨著：“巡視員怎么還不來呢?”

直到快二更天了，才聽到柴林里簌簌作響。一會，小船就攏  了岸。父親先跳上去，緊接著就有一個穿長衫的人跳上岸來。他  左手提一個白布小包袱，右手掖在腰里，天黑看不清他的面孔。們象接待久別的親人一樣，簇擁著巡視員向村西頭走去。幾個機警的年輕人立即到村前村后布起崗哨。

男女老少，擠了一屋子，人們的眼睛都注視著巡視員。燈光  照著他年輕的面孔，看來不過二十多歲，文質(zhì)彬彬，象個學生。  不知準簡短地說了幾句以后，就說：“現(xiàn)在請巡視員講話!”

巡視員站起身，開始說：“共產(chǎn)黨專和反動派、土豪劣紳作  對，幫助窮人?！苯又透嬖V我們要做些什么事，怎么干法。

最后，他要大家組織起來，并且讓大家臨時推舉出各個組織的負責人來。他說：“以后，我們還要成立蘇維埃!”在這個會上，農(nóng)民協(xié)會、赤衛(wèi)隊、婦女會、兒童團、少先隊等組織又恢復起來了。

會一開完，就用小船連夜把巡視員送走了。

以后，我們就在村里大搞起來。很快就發(fā)動起窮苦的漁民，把宋家墩的一個財主宋友卿的浮財分了。赤衛(wèi)隊、少先隊天天擴大，鬧得很熱火。

有一天，宋賓成找到我悄悄地說：“黨決定在宋家墩建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的組織，你愿意入團嗎?”我高興得蹦起來說：“這還有不愿意的!幾時入?怎么人法?”宋賓成按住我說：“小鬼，可不許亂說，這是秘密，連娘老子都不許告訴!”這天夜里，他把我?guī)У酱逦黝^墳堆邊上。我和陳世媛兩人，就在這里宣誓參加了共青團。后來才知道，宋賓成也是不久前才入團的。

這年冬季的一天，從新堤開來了一支民團隊伍，大約一百來人。我們頭一天晚上就得到區(qū)里的通知，干部們連夜轉(zhuǎn)移了，因為我年紀小，活動起來方便，組織上決定把我留下來了解敵情。

敵人一進村，就到處抓人，搶東西，燒房子。把從別村抓來的一個共產(chǎn)黨員，殺死在村西墳地里，頭割下掛在小樹上。宋家墩一時變得陰風慘慘，到處是凄厲的哭聲，遍地是焦黑的灰燼。大家把仇恨埋在心里，等待著和敵人算帳。

替敵人帶路的是我的一個族叔。我依仗年紀小，又有這個熟人，就放大膽和敵人打交道，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水，在他們的指揮部、住屋和崗哨上進進出出，把敵情暗暗記在心里。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背著柳條筐，拿把鐮刀，裝做下湖去割蒿草走出村子。枯水季節(jié)，湖里水都干了。我往柴林里一鉆，三拐兩拐，估計敵人的哨兵已經(jīng)看不清了，拔腿就朝溝爛塌跑去。這是干部們臨走時留給我的地址，區(qū)里的游擊隊住在那里。十幾里路，一口氣就跑到了。我把敵部隊的人數(shù)、武器和駐地分布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游擊隊長，當晚又背著一筐子蒿草回到村里。

因為聽隊長說第二天晚上要來襲擊一下敵人，所以這一整天，我心里總是撲騰撲騰跳。天一黑，就搭個梯子爬在院墻上悄悄向外窺望。村四周漆黑一片，風吹柴林簌簌作響。大約一更天光景，敵人的鬧嚷聲漸漸靜下來。突然村東哨口上，“叭!”一聲槍響，把我嚇了一跳。緊接著，滿村的狗都狂吠起來，敵人喊叫著，到處跑，噼噼啪啪亂打槍。這時，村東村西同時喊聲大起：“同志們，沖呀，殺保安團呀!”敵人大概被嚇慌了，一邊打槍，一邊亂奔亂突。我也禁不住站在墻頭上一面叫喊，一面用白天撿來的石子、磚塊，朝街上潰跑的敵人亂砸。后來敵人都擠到指揮部的三間屋子里去了，槍聲也不那么雜亂了，花機關“嘟嘟嘟”地直朝大路上掃。我們的人也不再叫喊，一步步向前逼近，朝屋里甩火藥瓶。這樣打了大概一個多鐘頭，才逐漸寂靜下來。因為我們槍少，遇到敵人有組織的抵抗，很難強攻，便悄悄撤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亂糟糟的叫喊聲、啼哭聲吵醒。從門縫里一看，敵人背著、提著大包大包的東西，正用槍托、皮鞭威逼著村里的人跟他們走。我在屋后草堆里躲了一陣，聽不到聲音才出來。一看，村里除了幾個老人小孩，其余的都被敵人抓走了。

后來，被抓走的群眾大部分也陸續(xù)溜了回來。經(jīng)過這次鍛煉，群眾的革命意志更加堅定了，許多人都參加了赤衛(wèi)隊。人們天天跑來問干部：“蘇維埃究竟什么時候能來?”這問題，干部們也沒法答復，因為誰也不知道這個姓蘇的幾時來。后來，還是那位巡視員來了，他對大家說：“蘇維埃，大家想他來他就來了。我們就開會選舉吧”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蘇維埃就是政權。不久，村里就開大會進行選舉，正式成立了村蘇維埃，并且著手進行土地改革，分配湖業(yè)。

那時，赤白交界處斗爭非常殘酷。敵人經(jīng)常下鄉(xiāng)燒殺；我們也常在夜間去襲擊敵人的區(qū)、鄉(xiāng)公所，殺土豪、惡霸。在斗爭中，我們不斷地成長壯大，武器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好了。最初用的是插在襪統(tǒng)里的釬子(小刀)、紅纓槍、大刀、土炮和煤油桶。后來，請鐵匠打了些火藥槍、九響梆和“曲把”(大型手槍，填一顆，打一發(fā)，用步槍子彈)。這樣，打起仗來，居然砰砰嘭嘭地挺象回事了。我們也常常襲擊來村“圍剿”我們的敵人正規(guī)軍。

記得是1929年的枯水季節(jié)，湖北省保安師開到了峰口鎮(zhèn)，并派一個團伸展到宋家墩西邊三十里的岔河口。區(qū)里接到縣里的通知，集中了黨、團員，組織了一支“騷動隊”，一共四十多人，去擾亂岔河口的敵人。上級派了兩個巡視員來帶領，他倆一人背一支“曲把”，有一支打不響，子彈只有三發(fā)，還有一發(fā)壞的。其余的人都是拿的紅纓槍、火藥槍。我是區(qū)里的少先隊隊長，也參加了這次襲擊，負責打土炮。

天一黑下來，騷動隊便都上了船。五只船浩浩蕩蕩一直向西開去。上弦月通過夜霧，透出幽暗的微光。湖上灰蒙蒙的，沒有一絲風。柴林靜靜地隱伏著，只聽到船頭汩汩的水聲，越發(fā)顯得恬靜。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夜間偷襲敵人，誰也不感到緊張，大家議論紛紛，都想在這次襲擊中繳幾支鋼槍。巡視員見大家勁頭足，倒反有點擔心，一再囑咐大家：“這次去，目的就是騷擾敵人，要他們坐立不安。大家要聽指揮，硬打是打不贏的?！?/P>

水路走了二十里，棄船登岸。又走了不足十里路，大約十一點多鐘，就到了岔河口附近。先派兩個人摸上前去看看有沒有崗哨。不一會，去的人回來說：“敵人沒有做工事，東邊鎮(zhèn)口只有一個哨兵。”巡視員就對大家說：“我先帶兩個人去摸哨，其余的人隨后跟來?！?/P>

我們扛著土炮，抬著火藥，在堤岸下邊悄悄前進。又走了百多步，停住了，大家屏住氣息，聽前面的動靜。好久，忽然聽到一個驚慌的聲音：“不好了，共產(chǎn)黨來……”沒喊完，聲音突然中斷，大概我們的小釬子已經(jīng)刺穿了他的喉管。可是，他這一喊，卻把鎮(zhèn)上的敵人驚動了，當我們向前沖去時，敵人的槍也響了。巡視員要大家伏在地上，又叫我們朝鎮(zhèn)上轟幾炮。我們馬上架好炮筒，填上火藥和鐵彈，只見橙紅色的火光一閃，“轟隆”一聲，好象樓房崩塌了一樣。敵人的槍聲停了一下，立刻又有更多的槍聲響了，并有許多炮彈在我們四周炸響。這時，巡視員喊道：“向后撤退!”我們抬起土炮，就沿著堤埂退到一里路遠的地方停下來，一槍不發(fā)，光看熱鬧。

敵人就這樣打槍、打炮，一直打了一個多鐘頭，卻不敢出來。等他們松了勁，巡視員又叫我們上去，捅它一炮。這一夜，我們沒有讓敵人安靜一會。

天漸漸發(fā)亮了，聽見鎮(zhèn)上人喊馬嘶，亂作一團。直到太陽露了頭，才看見一小隊敵人出了鎮(zhèn)，沿河堤一步三回頭地向我們走來，一邊走一邊打槍。我們就往后撤，走得很有秩序。敵人明明看見我們，卻不敢靠近。我們走得快，他們也趕得快；我們慢，他們也慢。就這樣“追”了里把路，敵人不追了，悄悄往后縮。我們回過頭來，先賞他一土炮，接著就吶喊著追上去。這批敵人一聽炮響，嚇得跌跌爬爬，拚命向鎮(zhèn)上奔逃，比追我們時快得多了。我們緊盯著屁股追，直追到鎮(zhèn)上，一看，一個人也沒有了，敵人全逃光了!巡視員喊道：“敵人跑了，沿河堤追呀!”

又追了大約兩三里路，遠遠看見河上有一隊船?！笆菙橙说拇?，趕上去打呀!”大家一聲喊，緊趕了一程，船沒有人跑得快，土炮能夠得著敵人，便停下來，我在炮筒里狠狠塞足了火藥和鐵彈，搗得結結實實。這一炮打出去，象刮起一陣旋風，只見敵船四周掀起三尺猛浪，船象醉漢似地搖晃起來；有些被彈丸打中的敵人，吱吱哇哇亂哭亂叫。敵人的軍官也在狂吼：“打槍!朝岸上打槍!”最后一只船忽然離開了船隊，在河中間漂流起來；其余的船拚命朝前闖。巡視員見敵人跑遠了，就擺擺手，叫大家不要追了。大家把最后那只船鉤到岸邊一看，船上沒有一個人，卻堆滿了大包小包東西，原來是敵人在岔河口搶來的。我們把船撐回岔河口，東西金還給了群眾。

這一仗，四十個人趕走了敵人一個團，大大鼓舞了我們的士氣。以后我們就經(jīng)常去夜襲敵人，陸續(xù)繳獲了不少槍支。光襲擊楊水湖就繳了二十多支步槍。我們的游擊武裝發(fā)展了，區(qū)有游擊大隊，縣里建立了獨立團。除仙桃、新堤、峰口等大城鎮(zhèn)外，我們沔陽和監(jiān)利、潛江、天門、漢川、京山、江陵等各縣紅色區(qū)域，逐漸連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