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起紅旗

1927年9月，湖南華容、南縣、石首、安鄉(xiāng)等縣的農(nóng)民，在黨的領(lǐng)導(dǎo)下，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秋收暴動。

那時，稻子已經(jīng)收割。按照慣例，正是地主帶著狗腿子，腋下夾著算盤，手里提著錢袋收租逼債的時節(jié)。但現(xiàn)在這些家伙見不到了，卻只見成千上萬的農(nóng)民舉著紅旗，在大鑼聲中擁向廣場，聽辦農(nóng)會的人講革命道理。有時，在臨時搭起的木臺上又出現(xiàn)了紅旗,出現(xiàn)了梭鏢，出現(xiàn)斗爭土豪劣紳的場面。這是農(nóng)民舉行的游藝會，節(jié)目都是農(nóng)民自編自演的。舞臺上出足了豪紳的洋相，也鼓舞了群眾的斗爭熱情。

那時我正在華容縣文宣區(qū)的一個小學(xué)里讀書。暴動的第二天，學(xué)校里成立了“童子軍”，每人左臂上戴著個紅袖章，上面是“童子軍”三個白字。每人還提著一根黑色軍棍，準備配合赤衛(wèi)軍去捉土豪。我們還拿了許多老師們寫的“打倒土豪劣紳”、“農(nóng)民協(xié)會萬歲”等標語，分頭到街上張貼。街上見到的多是急來急往的赤衛(wèi)軍隊員。

暴動象急風(fēng)驟雨似的展開了。童子軍配合赤衛(wèi)軍，四出打土豪，捉劣紳。首先抓到了土豪廖世揚。他一見我們就嚇黃了臉，立刻比我們矮了半截。不久，我們童子軍在劉先生率領(lǐng)下，又抓到了大煙鬼朱明修。他是我們的族長，但我們只認他是劣紳，哪管他什么“族長”呢!

這些平時提著文明棍，打著官腔的家伙，有的早溜到城里了，有的跑到中途便被我們抓了回來，有的是在夜間把他們從安樂窩里拖出來的。抓到以后，立刻押到農(nóng)民協(xié)會清算，罰款。有的還給他們戴上綠色的高帽子，由赤衛(wèi)軍牽著游鄉(xiāng)，一邊走一邊喊：“我是×××，我壓迫人，我剝削人，我犯了罪，大家都不要學(xué)我……”如果聲音低了，只要梭鏢在他們眼前一晃，聲音立時就高起來。

大街上，小巷里，幾乎天天有抓到豪紳的大字捷報。國民黨區(qū)、鄉(xiāng)政權(quán)垮了，農(nóng)民協(xié)會掌握了一切。這越燒越大的革命烈火，震驚了反動派，他們急忙調(diào)動正規(guī)軍夏斗寅部來鎮(zhèn)壓。有一支白軍首先開到了我們那個地區(qū)，反動統(tǒng)治的看家狗——團防局乘機活動起來。那些外逃的豪紳、地主，也跟著白軍屁股后面，一個個溜回來了。

白軍一開到文宣區(qū)，就大抓、大殺、大搶，逼著農(nóng)民交出槍支，交出租子和勝利果實。地主依仗白軍的刺刀，對農(nóng)民扯起嗓子干嚎：“你們搶去了我的金獅子，拿走了我的銀拐杖，都給我拿出來!”“想翻天了!這天能翻得過來嗎!”農(nóng)民哪里來的這么多金呀銀的供他們敲詐，交不出時，就遭到白匪的毒打、殺害。

有一天，縣農(nóng)協(xié)會的一位負責(zé)人朱登贏同志正在他的岳母家里吃飯，區(qū)團防局的幾十名團防狗子突然包圍了這所房子。他來不及逃走，順手抓起碗碟向沖進來的團防狗子砸去。終因寡不敵眾，被押到區(qū)團防局里去了。在那里，團防局長方玉軒親自開庭審他，要他跪鐵鏈。他又抓起鐵鏈，猛力向方玉軒砸去。方玉軒立即停審，命令馬上拖出槍殺。臨刑時，朱登贏高呼“打倒土豪劣紳”、“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等口號，壯烈就義。不久，縣農(nóng)會的王勉之、區(qū)農(nóng)會的朱子川也遭白匪逮捕，生死不明。

天上烏云密布，地上血跡斑斑，街上、鄉(xiāng)間，全是荷槍實彈的白匪武裝。然而，在桃花山上、望夫山上，紅旗依然迎風(fēng)招展。不甘屈服的武裝農(nóng)民越聚越多，他們組織了秘密游擊隊，繼續(xù)與敵人作殊死斗爭!

這已經(jīng)是l928年了。山上的秘密游擊隊，在隊長朱祖光、朱海清率領(lǐng)下，不斷奇襲敵人；伏擊敵人，化裝智殲敵人。我家住在村頭上，朱海清和其他隊員經(jīng)常在我家落腳，有時還在我家里開小會。每當他們一來，我就忙著到街上給他們打聽情況。他們可以落腳的不止我一家，給他們探聽消息的也遠不只我一個人。因為得到群眾的支持，這支隊伍迅速壯大起來，也越來越活躍了。白軍兵力分散，顧此失彼，東招西架處處挨打，后來，不得不夾起尾巴龜縮到城里去了。

隨著武裝斗爭的開展，紅旗又凌空招展起來。區(qū)、鄉(xiāng)的蘇維埃政府成立了，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中華蘇維埃華容縣文宣區(qū)蘇維埃政府”的大紅布牌。于是農(nóng)民運動又蓬勃發(fā)展起來。

l929年春，華容縣的游擊隊改編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暴動隊第八大隊”。

9月間，我們配合兄弟部隊打開了華容、石首等縣城。后來八大隊又曾兩次攻占了華容縣城，并配合三大隊又一次攻取石首縣城等地。從此，敵人給我們起了個綽號：“八閻王”。

混戰(zhàn)高基廟  鳥槍換步槍

冬天，部隊奉命開往湖北石首縣的高基廟駐扎。一天夜里，天上還落著小雪，同志們都睡熟了，一支約有兩千人的白軍，悄悄地分東、南、北三路包抄過來，有一路白軍以突然動作插入高基廟中心。

“口令?”我們的哨兵問。

“八大隊?！睌臣獗卮稹?/P>

我們的哨兵一聽，不對，又追問：

“特別13令?”

“八大隊!不是告訴你了么!”

“去你娘的八大隊!’’哨兵朝著敵尖兵砰地就是一槍，接著又是一槍，這是發(fā)生緊急情況的信號。同志們急忙起床，一出門就打，邊打邊向規(guī)定好的緊急集合場轉(zhuǎn)移。由于情況來得突然，又是夜間，一出門雙方就乒乒乓乓地混戰(zhàn)起來，槍聲、喊殺聲，混成一片；摔跤的，奪槍的，碰頭跌倒的，亂成一團。借著地上微弱的雪光，隱約看見敵人都戴著大蓋帽，而我們戴的是平頂小草帽。我們看準大蓋帽，上去就是一槍托，再不就是一梭鏢。

敵人本來冒充八大隊想欺騙我們?；鞈?zhàn)當中，自己也給鬧糊涂了，不知哪些是真八大隊，哪些是假八大隊，因此，他們自己也互相大打起來。敵人見有人準備撤出戰(zhàn)斗，就亂喊起來：“往哪里去?”“為什么不打槍?”我們一聽，就來個“順水推舟”，搭上了話：“子彈早打光了，槍又不好，快換給我打!”有些敵人信以為真，連忙把槍遞了過來。就這樣，我們用十二支鳥槍，換了十二支步槍。

當我們向外運動的時候，有些被打懵了的敵人隨后追來。

“哪一部分的?”我們問。

“八大隊!”敵人還在冒充。

“自己人!緊緊跟上！”

“是，緊緊跟上!”

這樣，他們就跟著我們撤出了戰(zhàn)斗。當我們突出包圍圈的時候，天色已亮，這十來個家伙發(fā)覺了，但已來不及了，只好跪下繳槍。同志們都說：“這是送上門來的俘虜!”

洞庭湖上的戰(zhàn)斗

1930年3月，八大隊與三大隊、九大隊、十大隊合編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江右軍”，指揮是段玉林。不久，便開辟了好幾塊根據(jù)地。不過各個大隊當時大半都還在原地進行斗爭。后來，我們配合紅六軍的一個團在鲇魚須打的一仗，使部隊的土槍都換上了洋槍。秋天，反動派又從岳陽調(diào)正規(guī)部隊來“圍剿”。為了保存力量，我們這個大隊撤出了華容根據(jù)地，向洞庭湖進發(fā)。

洞庭湖，方圓八百里。湖水碧綠，水平如鏡。湖中淺水處生長著成林的楊柳；柳林之間，形成了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水路。要在湖上與敵人周旋，必須做好準備。于是，我們一連攻下了注滋口、楊羅洲等地。再由注滋口沿通湖的一條大河的兩岸向沅江前進。一路打，一路籌糧；同時高價雇船，向洞庭湖靠攏。一天，部隊開到距楊羅洲三十里的湖口，登上了九十多只帆船，只等湖水上漲，就可開船。忽然發(fā)現(xiàn)敵人沿河兩岸趕來，他們依據(jù)有利地形，以重機槍猛向我們掃射，還大喊大叫：“抓活的。”擱淺的船開不動，被封鎖的陸地不能上，大家正急得要命，朱祖光大隊長命令大家下水拖船，并指示三中隊在水中、岸邊交叉掩護。

我們一中隊迅速縱身跳下船，、在湖水中一字散開，活象一條蜿蜒的長龍。我們在水中高舉著槍，邊打邊轉(zhuǎn)移。三中隊出敵不意地登上湖岸，插到一個伸入湖中的突出部，攔腰側(cè)射敵人。

敵人的重機槍子彈帶著尖銳的嘯聲，在我們耳邊和頭頂上飛過。湖水被打得象開了鍋似的，直翻水花。我們的眼睛被攪渾了的湖水迷住了，就使勁眨眨眼皮，繼續(xù)射擊。湖水逐漸升到胸口，我們的槍幾乎是貼著水面打的。胳臂打酸了，呼吸越來越困難了，還是打!只要不倒在水里，只要還剩下一個人，就不許敵人輕松地前進一步!

敵人遭到我們迎頭、攔腰的打擊，腦子清醒了些，再也聽不見他們喊叫了，但沒有退去。當敵人更加靠近我們的時候，掩護部隊又在我們水上部隊的掩護下，登上了最后幾只船，揚帆向湖中駛?cè)ァＮ覀凂側(cè)胪粞蟮亩赐ズ?，還可以聽到敵人送行的槍聲。同志們一邊擦槍，一邊笑著說：“敵人是特意趕來送行的，活的共產(chǎn)黨沒抓到，死的國民黨倒抬走不少?！?/P>

從此，敵人開始沿湖岸封鎖，水上“清剿”。美麗、平靜的洞庭湖變成了戰(zhàn)場。

白天，我們的船只在湖上柳林附近隱蔽起來，只派幾只小船偽裝成漁船四處警戒；夜間，我們又悄悄地轉(zhuǎn)移了。數(shù)里長的船隊，行起軍來，除了第一只和最后一只船以外，一點燈火也沒有，迫不得已時，才靠手電聯(lián)絡(luò)。

一天下午，我們發(fā)現(xiàn)三條敵人輪船向我們飛快地駛來，輪船后面還有數(shù)不清的大小木船。隔得老遠，敵人就用機槍向柳林猛烈掃射。當時轉(zhuǎn)移已來不及了，大船又鉆不進柳林中，同志們氣得直搓巴掌，都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zhàn)。突然，一只小船劃了過來，原來是朱祖光大隊長。他站在船頭上，下達了命令：“第一中隊第三中隊的同志趕快下船，每兩個人占領(lǐng)_棵柳樹，準備阻擊敵船，掩護指揮部與大部隊轉(zhuǎn)移。部隊統(tǒng)一由第一中隊長丁子炎同志指揮!”話音剛落，另一只船上又傳來命令：“一中隊在水路左面，三中隊在水路右面，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下船!上樹!”聽聲音就知道是演戲時常扮做姑娘的丁子炎。

船隊在敵人密集的槍聲中轉(zhuǎn)移了，留下的部隊也早已下船迅速散開，涉水爬上了水中的柳樹。敵人見我們的九十多條船只列好隊形，順著柳林中間一條水路，揚帆而去，就開足馬力，一面瘋狂射擊，一面猛追過來。我們不但看清了輪船旗桿上的青天白日旗，連后面船上的藍色小旗也看見了。隨著激烈的槍聲，頭頂上的柳枝與樹葉紛紛下落，但仍沒有聽到射擊的命令。眼看就到我們的面前了，敵人卻突然停止了射擊。就在這時，象是一聲虎嘯，傳來了丁子炎同志的“快放”的射擊口令。柳樹上的同志，立即以排槍向敵船射擊。有的倚著樹身打，有的騎著樹干打，有的把腿勾住樹枝打，有的把槍架在樹權(quán)上打，有的簡直就是站在樹上打。在密集的槍聲中，還可以清晰地聽到朱祖光大隊長那震人心肺的喊叫：“給我打!給我打!同志們，敵人快垮了，狠狠地給我打!”那些白鬼，有的立時在船上喪了命，有的被打落了水，活著的象蛆一樣直往船艙里鉆；輪船上一個搖著藍色指揮旗的家伙，不知碰上了哪位同志的子彈，連人帶旗栽到水中。

敵人根本沒有想到紅軍游擊隊在湖面上、柳林中設(shè)下伏兵。這來自“空中”的突然襲擊，立即把敵人打了個暈頭轉(zhuǎn)向，三只輪  船急忙掉頭，后面大隊的敵船見勢不妙，也急忙轉(zhuǎn)舵。只見這一  百多只敵船象一鍋油條一樣，直在湖上亂轉(zhuǎn)，好不容易掉轉(zhuǎn)船  頭，就開足馬力向君山逃走了。

眼看著敵船開走，我們在樹上急得直想跳下水去追擊敵人。大家吵嚷著：“要是咱們有輪船，你別打算逃出這洞庭湖!”指揮部估計第二天敵人還會來，而且來的將會更多，于是命令部隊向陸地靠攏。拂曉前，船隊靠岸，我們開始登陸。這里是一大片丈把高的茂密的葦林，縱深約有三里。我們摸人蘆葦，左一腳右一腳地把蘆葦踏倒，為自己開出一條曲曲彎彎的狹窄的路。沒行多久，便遭到埋伏在蘆葦深處的白軍的猛烈阻擊。登陸部隊摸不清敵人虛實，不敢戀戰(zhàn)，急忙轉(zhuǎn)移攻擊方向，重新組織火力，又迅速沖入蘆葦。部隊還沒有來得及展開火力，又遭到敵人正面、左、右兩翼三面夾擊，被打了回來。這時，湖上傳來了“突突”的發(fā)動機聲。回頭看洞庭湖，大家的心猛地收縮起來：輪船!于是，我們又奉命立即發(fā)起沖鋒。終因壓不住敵人猛烈的火力，第三次垮了下來，又有許多同志在葦林中倒了下去。湖面  上，敵人的水上部隊黑壓壓的望不到頭，轟轟隆隆沖了過來，無數(shù)條火舌從敵人船隊上射向我們。在這種腹背受敵的嚴重情況下，指揮部決定把全部力量投入戰(zhàn)斗。

朱祖光大隊長提著駁殼槍，又一次跑到岸邊，對著最后一批登陸部隊大喊：“同志們 ,快!快!”回頭又對已登陸的同志大喊：

“同志們，上刺刀!一個準備挑它五個!是鐵墻也要打它個稀爛!往前沖!沖呵!”于是，同志們呼喊著，射擊著，又一次沖進灰暗的葦林，沒有倒下的便與敵人拚開了刺刀。

在葦林中，我也摸不清東西南北，就順著廝殺聲往前沖。突然看到前面有兩個人正在扭打，我兩步竄上，照準白鬼的脊背，就是一槍托?？墒蔷驮谶@時，忽然冒出一個彪形大漢敵人，一槍托擊中了我的左膀，我手一松，槍落了地。他趁勢把我結(jié)結(jié)實實按在地上，伸手就掐我的喉嚨?？床磺迨悄膫€同志一刺刀把那家伙捅了個穿心透，敵人慘叫一聲，倒在一邊。我急忙爬起一看，那個同志早不見了。我在亂葦中找到了槍，跳過敵人尸體，又向前沖去。

就這樣，挑死一個，前進一步。蘆葦叢中，到處是沉悶的槍聲，短促的叫聲，刺刀的撞擊聲，蘆葦折斷的聲音。這雜亂的聲音逐漸向前移動著，向葦林盡頭移動著……

黎明，殺出了葦林，一氣追了兩個山頭，把敵人打散，方才歇手。這時，只見我們的軍衣上、刺刀上，盡是淤泥和血跡，有的手里提著一支槍，肩上還掛著幾支槍。大家的臉色鐵青，晶亮的眼睛直盯著一群群打著哆嗦的俘虜。

不久，我們渡過了長江，進入洪湖地區(qū)。在那里，部隊大部分編入紅三軍九師二十五團，部分調(diào)七師特務(wù)營。從那時起，我們這些秋收暴動出來的戰(zhàn)士，遠離家鄉(xiāng)，在洪湖根據(jù)地展開了新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