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畔四十天--------張樹芝
一九五零年，我回湖南華容縣，探望闊別很久的家鄉(xiāng)。船入洞庭湖，我就一直站在船頭，眺望四周的景物。小船轉(zhuǎn)入去華容縣的大河，我猛然記起，當年我們九個人，曾在毛家咀渡過這條河。于是我問船老板：“前面有個毛家咀么？”他點頭笑道：“有，有，就隔幾里路了?！辈灰粫海f：“這就是毛家咀！”嘿！他不指明我簡直就認不出來了，二十多年前，這里只有一戶茅棚，現(xiàn)在茅棚不見了，卻有了好幾戶人家。我讓船老板下了錨；船還沒有十分停穩(wěn)，我就急忙上岸，在這闊別已久的地方，重溫了一下過去難忘的生活。
一九三零年十一月初的一個中午，我們洪湖區(qū)游擊隊和湖南匪首李覺的保安團，在華容縣東的跑馬嶺展開了激戰(zhàn)。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戰(zhàn)斗，敵人沖上我們的陣地，把我們排和整個大隊的陣地切成了兩截。大隊邊打邊向北撤，我們也只好往后退，就這樣和大隊失掉了聯(lián)系。
當時我們有四個同志一直跑到桃花山上的樹林子里，在林子里又遇見三個被打散了的同志。
桃花山上山高林密，即便于隱蔽，又便于觀察山下的情況。站在高處，可以瞧得見我們的大隊正往北向長江邊撤去。我們正要翻山去趕隊伍，發(fā)現(xiàn)迎面有一路敵人擋住了去路，他們正急忙向跑馬嶺跑去。與此同時，從東南岳陽方向也來了一隊敵人?，F(xiàn)在我們才明白：敵人是企圖三路配合圍殲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暗暗為大隊迅速北撤而感到高興。
山下的敵人大概是因為找不到我們而發(fā)怒了，在各村里打雞、下門板、燒東西，火焰染紅了半邊天。我們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土匪糟蹋我們的蘇區(qū)，滿肚子火，出氣都粗了。有的同志把手里的老套筒（漢陽兵工廠出產(chǎn)的步槍）拍的咔咔響，跺著腳說：“咱們拿著槍，卻眼看著敵人糟蹋咱們的地方，不如去拼他兩個！”老陳說：“要拼命，容易；可是咱們紅軍的命不能那么不值錢。咱們要想辦法活下去，還要去找大隊?！彼种钢较缕鸹鸬拇迩f說：“咱們家被燒，把這仇恨記住就是。”我數(shù)了數(shù)，七八個村子差不多都著火了。
忽然，我們發(fā)現(xiàn)樹林中有一個人正東張西望的走著，看樣子可能是敵人的便衣。我們馬上隱蔽起來；待那人走近時，老陳壓著嗓子喊道：“站??！把手舉起來。”那人先是嚇一跳，一看我們的打扮，忙說：“是自己人，我姓李，是石華堰的鄉(xiāng)蘇維埃主席?！苯?jīng)過詳細詢問，他確實是自己人，也是跑到山上來躲避的。后來他一聽我們是游擊大隊的，就說：“那邊林子里還有你們兩個人呢！”引來一見，果然是我們中隊的同志。這時，我們已經(jīng)有十來個人九條槍了。大家心里都平穩(wěn)了許多；但最令人高興的事還是遇見了李主席。因為有了他，我們就有了聯(lián)系群眾的橋梁。
四周全部都被白軍占領了，大隊不知去向。我們上那里去呢？李主席說：“我看暫時先到洞庭湖特區(qū)政府去?！彼麊枺骸澳銈兙艂€人誰負責領導呢？”是啊，我們九個人都是戰(zhàn)士，需要有人領導。我提議老陳。老陳比我們大幾歲，參加紅軍也比我們早，大家都同意由他來負責。
天已黑透了，冷風吹得林子呼呼叫。我們身上又冷，肚子又餓，隨著李主席摸下山來，找到了一戶孤獨的人家。老鄉(xiāng)一聽我們是紅軍，就把家里僅有的雞蛋、酸菜都拿來給我們吃。飯后，我們九個人湊了一串二百銅錢，給了老鄉(xiāng)。李主席帶著我們兩個同志前頭引路，我們七個人隨后，又繼續(xù)趕路。
東方有些發(fā)紅時，到了毛家咀。前面有一條二十多公尺寬的大河。河那邊就是特區(qū)政府的人。但是毛家咀只有一個空茅棚子，找不到老鄉(xiāng)和船。眼見天就要亮了，真急死人。我們一邊在四周放哨，一邊分頭去找船。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只鴨劃子，（是南方下河趕鴨子用的小船。僅二尺多寬，四五尺長）大家真是喜出望外，有兩個同志急忙上了劃子。誰知船小人重，左一顛又一歪，一下子把船弄翻了，人也扣在下面。老陳一見著了急，把槍往我懷里一扔，衣服也顧不得脫，像魚鷹一樣一下子就鉆到水里去了。那時的情況真是緊張極了，天已蒙蒙亮，附近還能聽到敵人的喊聲；兩個人掉到水里生死不明，船又不能順利的把我們渡過河去，心里還為老陳捏著一把汗。幸好，沒有半盅茶的功夫，老陳雙臂夾著兩個戰(zhàn)士，把他們拖上岸來了，他一邊喘氣一邊說：“快！他倆已經(jīng)被灌迷糊了，趕快把他們送過河去?！庇腥藛柕溃骸斑@河怎么過去呢？要是再翻幾次船，不就更糟了！”老陳想了一想，立即吩咐：“把大家的綁帶解下來，結(jié)成兩條帶子，在船上一頭栓一根，拉著過！”經(jīng)他一提，大家都覺得這是唯一的好辦法。就這樣，槍當劃板，先小心地送一個人過河，然后，再用綁帶把船拉過來。到天亮時，十個人全部拉過了河。
我們在磨盤州找到了特區(qū)政府的同志，弄了點飯吃，又派人裝成打魚的。拿著劃扒子返回翻船的地點，（南方打魚的一種工具）把兩只槍撈了回來。特區(qū)政府的同志認為我們下湖安全，于是我們就下了湖。
洞庭湖方圓八百里。沿岸都是幾十米的蘆葦林子。特區(qū)政府就在這蘆葦林子里的船上。
我們鉆進了林子，開始走的是沙灘，漸漸就是淤泥了。泥齊大腿深，一步一拔好不容易才到了特區(qū)政府的船上。特區(qū)政府給我們騰出兩只十多公尺、帶著拱蓬的船，作為我們臨時的家。
住在蘆葦林子里的生活，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為了生存，我們每天都要打柴、摸魚、放哨。
下水摸魚很有意思。淺水里伸手就可以抓著魚。早上，那些大嘴鲇魚都在水面上張大嘴，好像是呼吸新鮮空氣。人趴在船上，像摘蓮蓬一樣，一下一尾，半根香的功夫就能抓好幾十條魚。麻煩的是燒飯，為了隱蔽，就不能讓煙冒到林子上空去。每次點火都非常小心，總是一根一根地加柴火。遇到火不旺時是最急人的！用嘴吹，用衣服煽，有時煙熏得滿眼流淚，滿臉都是黑灰，和灶王爺差不多。
那時已是臘月天氣。每天都在滲骨頭涼的淤泥和淺水里來往。拖著兩條涂滿泥水的腿上船來，沒有擦腿布，只好拾張?zhí)J葉在腿上抹一抹。大塊的泥抹掉了，剩下的泥水被風一吹，腿上的皮就慢慢皺了。只有五六天工夫，我們的腿就完全裂了血口，看起來像蜘蛛網(wǎng)一樣，長的短的、斜的直的。有的還流著血。就這樣，我們每天還要下水，每當冷水滲入血口，真象鋸子據(jù)肉一樣，一跳一跳鉆心的痛。不過，只要咬咬牙挺過開始的幾分鐘，就完全失去知覺了，直到完成任務再回到船上，慢慢恢復了知覺，腿才又痛起來。
在樹上放哨的那一根香時間是最難熬的了。（由于沒有鐘表，放哨時間是用香來計算的。著完一拄香換一班哨）我們選了一棵比碗粗的白楊樹，在樹頂搭好架子，這就是我們的哨摟。每天我們都要拖著兩條泥腿爬到樹上去。臘月天，江南雖不太冷，但有時也能看見一層層薄薄的冰。當時我們每人只有兩套單軍衣和一件襯衣，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棉花，不上樹都夠冷的，一爬上樹更是夠嗆。湖邊風又大，吹得蘆葦林子吱吱叫，就象吹進心里一樣，身上得一點熱氣全被吹跑了。開始幾天我們還帶一把蘆葉擦擦腿，以后發(fā)現(xiàn)稀泥留在腿上還有點保暖作用。冷風不會直接吹到肉上，就干脆連泥也不擦了。但是，就這樣，我們從來沒有放松對湖面和湖岸上敵人的警戒，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除了放哨、摸魚、打柴、燒飯外，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擦槍，擺“龍門陣”。我們九個人有七支老套筒，兩支毛瑟槍。剛到船上時，槍上有的地方還有一點紅銹，沒過幾天，便都擦的烏亮亮的發(fā)光了。擦槍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帶頭，你看看吧，不用叫，一個個都會從拱蓬里鉆出來，除了放哨的，一個也不少。在船頭上一坐，一邊擦，一邊擺“龍門陣”。大家最愛擺的是大隊里的生活和洪湖蘇區(qū)的事情。有些故事已經(jīng)講過十多次了，但聽的人卻像頭一次聽見，因為一聽見這些故事，我們就象已經(jīng)回到了大隊和同志們一起去打仗了一樣。
一個多月過去了，四周的情況更加緊張。洞庭湖里常有敵人的汽艇在巡邏，岸上也常有三五成群的白軍來騷擾。我們和外面的聯(lián)系全都被切斷，積存的大米已快吃完，只好煮半鍋飯一鍋魚，摻合著吃。幾天后，米全部吃完了，只好光吃魚。平常人們總把魚當作上等菜看待，也許有人還羨慕我們每天都能吃到魚的生活呢！但是，我們是把魚當成飯吃??！魚里沒有一滴油，沒有一粒鹽，更沒有一絲蔥花或其他調(diào)料。湖水煮白魚，一揭鍋蓋，腥氣撲鼻，而且還得趕快吃，不然，一冷就更是腥得不能聞了。吃了兩天后，一聞到魚味就要嘔吐，但是餓得沒有辦法，只好端起魚碗來吃兩口，有時吃了又吐，吐了又吃。
正在困難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特區(qū)政府的船上來了個三十多歲的生人。這人穿得很破爛，長得又瘦又高，留著小胡子。老陳過去一問，原來是湘鄂西省委派來的“交通員”，到洞庭湖找特區(qū)政府，并說我們江南游擊大隊已過江，住在監(jiān)利縣的堤頭、新鋪一帶。這一下子大家都高興的在船上跳起來，吵著要他帶我們歸隊去。
兩天后的一個夜晚，我們要走了，但，實在舍不得離開特區(qū)政府的同志們和鄉(xiāng)蘇維埃的李主席。一個多月以來，我們在患難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他們不僅掩護了我們，而且因為有了我們，弄得他們的米不夠吃，也只好和我們一起吃白水煮魚?，F(xiàn)在我們要走了，他們卻還得留下來。說實在話，我參軍離家時也沒有像離開他們那樣難過過。我緊緊拉著他們的手，心里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說：“謝謝你們了，同志們，咱們再見了?！?/P>
“交通員”外表看起來像個老農(nóng)民，但他懂得的道理和知道的事情卻很多。一路上，他給我們講了許多國內(nèi)外大事，我們聽起來十分新鮮。他操著一口湖北腔，說起話來細聲細語，斯斯文文，和他的打扮完全兩樣。我們都尊敬他，但誰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都叫他“交通同志”。
路上夜行晝宿，第二天后半夜過了調(diào)關（調(diào)弦口），到了長江邊，“交通”說：“這一帶敵人封鎖得非常嚴密，大家要特別小心?！眲偵狭说?，就見幾個巡邏得敵人過來了?！敖煌ā敝粫覀冄杆傧铝说?，伏在水邊。巡邏剛過去，沙市方向得江面上又過來了一只輪船，船上得探照燈把黑夜劃成兩半?！敖煌ā眽旱蜕ぷ诱f：“這是敵人巡江得船，大家要沉著，探照燈打在身上也莫要動，敵人看不見我們。”敵人的探照燈在江岸上掃來掃去，有幾次照在我們身上，我們心里都有些著急。但是，燈光下我看見“交通”的臉和平時一樣平靜，并沒有一點緊張，只是兩眼更有神了。
輪船過去了，江面上又黑成一片。一只船也沒有，怎么過江呢？我們瞧瞧“交通”，他還和平時一樣，斯斯文文地派了兩個同志，順著江上游去找船。一會兒，人回來了，可是船卻沒有找著，這下我們更急了。這時，“交通”又低聲而果斷的說：“跟我來！”我們只好又跟著他走。順著江沿下游走了幾十公尺，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支木船停在江邊。一個年輕人迎上前來和“交通”說了幾句話，“交通”一擺手，我們?nèi)可狭舜?，那位年輕的船手竹篙一點，船離開了岸。江里的浪有的像屋頂一樣高，船在浪上一上一下的翻騰。我們心頭很急，盼望早點到江北，就用槍托幫著劃，其實一點作用也沒有。一直到東方發(fā)紅了，我們才安全地過了江，回到了蘇區(qū)的懷抱。
“交通”引我們到了大隊部。一見到大隊長，就像見到分別好幾年的親人，九個人一齊圍著他，又敬禮，又叫嚷：“大隊長！我們回來了！”大隊長滿臉笑容，兩臂一張，一下子摟住我們好幾個人，嘴里一連氣地說：“好！好！同志們！你們辛苦了！”又說：“跑馬嶺哪一仗被打散后，我們派人四下找你們，那里也找不到，真想不到你們又回來嘍！”接著，大隊長又詳細詢問了我們離隊后四十天的生活情況。
我們回到中隊，大家像看戲一樣全為上來，把我摟得連氣都出不贏，親熱的不得了。有的同志很驚奇地問“你們怎么活過來的？”我們就擺開了龍門陣。正說得熱鬧，忽聽外面喊叫：“集合了！”一會兒，全大隊集合在廣場上。大隊長把我們九個人一個個給大家介紹了，又講了我們在洞庭湖畔四十天堅持斗爭。決心歸隊的事跡。最后他說：“同志們！他們在任何時候都想著革命。想著蘇區(qū)。想著和敵人做斗爭。他們的心是永遠向著革命的。有這樣的好同志，就沒有打不垮的敵人 ……?！蔽衣牭竭@里，心里想：沒有鄉(xiāng)蘇維埃李主席和特區(qū)政府的同志，我們那里能在洞庭湖畔堅持四十天的艱苦斗爭呢？沒有“交通”同志，我們又怎能這樣順利地歸隊呢？真正應該表揚和受人尊敬的應該是他們?。?/P>
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從腦際閃過。好半天，我還呆在那里。猛然聽見船老大叫道：“同志！快上船走吧，時光不早了！”這時我才驚醒過來，也不知在毛家咀站了多久。船又穩(wěn)穩(wěn)地開了，但我的心里卻長久穩(wěn)定不下來。想想過去，看看今天河兩岸開著花、散著清香的秋稻和整齊的村莊，聽著從遠處傳來的家鄉(xiāng)山歌的聲音，更加深了對這條小河的感情，更加感念掩護、幫助過我們的那些同志們，可惜！我卻記不起他們的名字。
洞庭湖畔四十天
張樹芝
一九五零年，我回湖南華容縣，探望闊別很久的家鄉(xiāng)。船入洞庭湖，我就一直站在船頭，眺望四周的景物。小船轉(zhuǎn)入去華容縣的大河，我猛然記起，當年我們九個人，曾在毛家咀渡過這條河。于是我問船老板：“前面有個毛家咀么？”他點頭笑道：“有，有，就隔幾里路了?！辈灰粫?，他說：“這就是毛家咀！”嘿！他不指明我簡直就認不出來了，二十多年前，這里只有一戶茅棚，現(xiàn)在茅棚不見了，卻有了好幾戶人家。我讓船老板下了錨；船還沒有十分停穩(wěn)，我就急忙上岸，在這闊別已久的地方，重溫了一下過去難忘的生活。
一九三零年十一月初的一個中午，我們洪湖區(qū)游擊隊和湖南匪首李覺的保安團，在華容縣東的跑馬嶺展開了激戰(zhàn)。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戰(zhàn)斗，敵人沖上我們的陣地，把我們排和整個大隊的陣地切成了兩截。大隊邊打邊向北撤，我們也只好往后退，就這樣和大隊失掉了聯(lián)系。
當時我們有四個同志一直跑到桃花山上的樹林子里，在林子里又遇見三個被打散了的同志。
桃花山上山高林密，即便于隱蔽，又便于觀察山下的情況。站在高處，可以瞧得見我們的大隊正往北向長江邊撤去。我們正要翻山去趕隊伍，發(fā)現(xiàn)迎面有一路敵人擋住了去路，他們正急忙向跑馬嶺跑去。與此同時，從東南岳陽方向也來了一隊敵人?，F(xiàn)在我們才明白：敵人是企圖三路配合圍殲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暗暗為大隊迅速北撤而感到高興。
山下的敵人大概是因為找不到我們而發(fā)怒了，在各村里打雞、下門板、燒東西，火焰染紅了半邊天。我們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土匪糟蹋我們的蘇區(qū)，滿肚子火，出氣都粗了。有的同志把手里的老套筒（漢陽兵工廠出產(chǎn)的步槍）拍的咔咔響，跺著腳說：“咱們拿著槍，卻眼看著敵人糟蹋咱們的地方，不如去拼他兩個！”老陳說：“要拼命，容易；可是咱們紅軍的命不能那么不值錢。咱們要想辦法活下去，還要去找大隊?！彼种钢较缕鸹鸬拇迩f說：“咱們家被燒，把這仇恨記住就是?！蔽覕?shù)了數(shù)，七八個村子差不多都著火了。
忽然，我們發(fā)現(xiàn)樹林中有一個人正東張西望的走著，看樣子可能是敵人的便衣。我們馬上隱蔽起來；待那人走近時，老陳壓著嗓子喊道：“站??！把手舉起來。”那人先是嚇一跳，一看我們的打扮，忙說：“是自己人，我姓李，是石華堰的鄉(xiāng)蘇維埃主席?！苯?jīng)過詳細詢問，他確實是自己人，也是跑到山上來躲避的。后來他一聽我們是游擊大隊的，就說：“那邊林子里還有你們兩個人呢！”引來一見，果然是我們中隊的同志。這時，我們已經(jīng)有十來個人九條槍了。大家心里都平穩(wěn)了許多；但最令人高興的事還是遇見了李主席。因為有了他，我們就有了聯(lián)系群眾的橋梁。
四周全部都被白軍占領了，大隊不知去向。我們上那里去呢？李主席說：“我看暫時先到洞庭湖特區(qū)政府去?！彼麊枺骸澳銈兙艂€人誰負責領導呢？”是啊，我們九個人都是戰(zhàn)士，需要有人領導。我提議老陳。老陳比我們大幾歲，參加紅軍也比我們早，大家都同意由他來負責。
天已黑透了，冷風吹得林子呼呼叫。我們身上又冷，肚子又餓，隨著李主席摸下山來，找到了一戶孤獨的人家。老鄉(xiāng)一聽我們是紅軍，就把家里僅有的雞蛋、酸菜都拿來給我們吃。飯后，我們九個人湊了一串二百銅錢，給了老鄉(xiāng)。李主席帶著我們兩個同志前頭引路，我們七個人隨后，又繼續(xù)趕路。
東方有些發(fā)紅時，到了毛家咀。前面有一條二十多公尺寬的大河。河那邊就是特區(qū)政府的人。但是毛家咀只有一個空茅棚子，找不到老鄉(xiāng)和船。眼見天就要亮了，真急死人。我們一邊在四周放哨，一邊分頭去找船。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只鴨劃子，（是南方下河趕鴨子用的小船。僅二尺多寬，四五尺長）大家真是喜出望外，有兩個同志急忙上了劃子。誰知船小人重，左一顛又一歪，一下子把船弄翻了，人也扣在下面。老陳一見著了急，把槍往我懷里一扔，衣服也顧不得脫，像魚鷹一樣一下子就鉆到水里去了。那時的情況真是緊張極了，天已蒙蒙亮，附近還能聽到敵人的喊聲；兩個人掉到水里生死不明，船又不能順利的把我們渡過河去，心里還為老陳捏著一把汗。幸好，沒有半盅茶的功夫，老陳雙臂夾著兩個戰(zhàn)士，把他們拖上岸來了，他一邊喘氣一邊說：“快！他倆已經(jīng)被灌迷糊了，趕快把他們送過河去?！庇腥藛柕溃骸斑@河怎么過去呢？要是再翻幾次船，不就更糟了！”老陳想了一想，立即吩咐：“把大家的綁帶解下來，結(jié)成兩條帶子，在船上一頭栓一根，拉著過！”經(jīng)他一提，大家都覺得這是唯一的好辦法。就這樣，槍當劃板，先小心地送一個人過河，然后，再用綁帶把船拉過來。到天亮時，十個人全部拉過了河。
我們在磨盤州找到了特區(qū)政府的同志，弄了點飯吃，又派人裝成打魚的。拿著劃扒子返回翻船的地點，（南方打魚的一種工具）把兩只槍撈了回來。特區(qū)政府的同志認為我們下湖安全，于是我們就下了湖。
洞庭湖方圓八百里。沿岸都是幾十米的蘆葦林子。特區(qū)政府就在這蘆葦林子里的船上。
我們鉆進了林子，開始走的是沙灘，漸漸就是淤泥了。泥齊大腿深，一步一拔好不容易才到了特區(qū)政府的船上。特區(qū)政府給我們騰出兩只十多公尺、帶著拱蓬的船，作為我們臨時的家。
住在蘆葦林子里的生活，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為了生存，我們每天都要打柴、摸魚、放哨。
下水摸魚很有意思。淺水里伸手就可以抓著魚。早上，那些大嘴鲇魚都在水面上張大嘴，好像是呼吸新鮮空氣。人趴在船上，像摘蓮蓬一樣，一下一尾，半根香的功夫就能抓好幾十條魚。麻煩的是燒飯，為了隱蔽，就不能讓煙冒到林子上空去。每次點火都非常小心，總是一根一根地加柴火。遇到火不旺時是最急人的！用嘴吹，用衣服煽，有時煙熏得滿眼流淚，滿臉都是黑灰，和灶王爺差不多。
那時已是臘月天氣。每天都在滲骨頭涼的淤泥和淺水里來往。拖著兩條涂滿泥水的腿上船來，沒有擦腿布，只好拾張?zhí)J葉在腿上抹一抹。大塊的泥抹掉了，剩下的泥水被風一吹，腿上的皮就慢慢皺了。只有五六天工夫，我們的腿就完全裂了血口，看起來像蜘蛛網(wǎng)一樣，長的短的、斜的直的。有的還流著血。就這樣，我們每天還要下水，每當冷水滲入血口，真象鋸子據(jù)肉一樣，一跳一跳鉆心的痛。不過，只要咬咬牙挺過開始的幾分鐘，就完全失去知覺了，直到完成任務再回到船上，慢慢恢復了知覺，腿才又痛起來。
在樹上放哨的那一根香時間是最難熬的了。（由于沒有鐘表，放哨時間是用香來計算的。著完一拄香換一班哨）我們選了一棵比碗粗的白楊樹，在樹頂搭好架子，這就是我們的哨摟。每天我們都要拖著兩條泥腿爬到樹上去。臘月天，江南雖不太冷，但有時也能看見一層層薄薄的冰。當時我們每人只有兩套單軍衣和一件襯衣，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棉花，不上樹都夠冷的，一爬上樹更是夠嗆。湖邊風又大，吹得蘆葦林子吱吱叫，就象吹進心里一樣，身上得一點熱氣全被吹跑了。開始幾天我們還帶一把蘆葉擦擦腿，以后發(fā)現(xiàn)稀泥留在腿上還有點保暖作用。冷風不會直接吹到肉上，就干脆連泥也不擦了。但是，就這樣，我們從來沒有放松對湖面和湖岸上敵人的警戒，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
除了放哨、摸魚、打柴、燒飯外，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擦槍，擺“龍門陣”。我們九個人有七支老套筒，兩支毛瑟槍。剛到船上時，槍上有的地方還有一點紅銹，沒過幾天，便都擦的烏亮亮的發(fā)光了。擦槍的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帶頭，你看看吧，不用叫，一個個都會從拱蓬里鉆出來，除了放哨的，一個也不少。在船頭上一坐，一邊擦，一邊擺“龍門陣”。大家最愛擺的是大隊里的生活和洪湖蘇區(qū)的事情。有些故事已經(jīng)講過十多次了，但聽的人卻像頭一次聽見，因為一聽見這些故事，我們就象已經(jīng)回到了大隊和同志們一起去打仗了一樣。
一個多月過去了，四周的情況更加緊張。洞庭湖里常有敵人的汽艇在巡邏，岸上也常有三五成群的白軍來騷擾。我們和外面的聯(lián)系全都被切斷，積存的大米已快吃完，只好煮半鍋飯一鍋魚，摻合著吃。幾天后，米全部吃完了，只好光吃魚。平常人們總把魚當作上等菜看待，也許有人還羨慕我們每天都能吃到魚的生活呢！但是，我們是把魚當成飯吃?。◆~里沒有一滴油，沒有一粒鹽，更沒有一絲蔥花或其他調(diào)料。湖水煮白魚，一揭鍋蓋，腥氣撲鼻，而且還得趕快吃，不然，一冷就更是腥得不能聞了。吃了兩天后，一聞到魚味就要嘔吐，但是餓得沒有辦法，只好端起魚碗來吃兩口，有時吃了又吐，吐了又吃。
正在困難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特區(qū)政府的船上來了個三十多歲的生人。這人穿得很破爛，長得又瘦又高，留著小胡子。老陳過去一問，原來是湘鄂西省委派來的“交通員”，到洞庭湖找特區(qū)政府，并說我們江南游擊大隊已過江，住在監(jiān)利縣的堤頭、新鋪一帶。這一下子大家都高興的在船上跳起來，吵著要他帶我們歸隊去。
兩天后的一個夜晚，我們要走了，但，實在舍不得離開特區(qū)政府的同志們和鄉(xiāng)蘇維埃的李主席。一個多月以來，我們在患難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情。他們不僅掩護了我們，而且因為有了我們，弄得他們的米不夠吃，也只好和我們一起吃白水煮魚?，F(xiàn)在我們要走了，他們卻還得留下來。說實在話，我參軍離家時也沒有像離開他們那樣難過過。我緊緊拉著他們的手，心里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說：“謝謝你們了，同志們，咱們再見了。”
“交通員”外表看起來像個老農(nóng)民，但他懂得的道理和知道的事情卻很多。一路上，他給我們講了許多國內(nèi)外大事，我們聽起來十分新鮮。他操著一口湖北腔，說起話來細聲細語，斯斯文文，和他的打扮完全兩樣。我們都尊敬他，但誰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都叫他“交通同志”。
路上夜行晝宿，第二天后半夜過了調(diào)關（調(diào)弦口），到了長江邊，“交通”說：“這一帶敵人封鎖得非常嚴密，大家要特別小心。”剛上了堤，就見幾個巡邏得敵人過來了。“交通”只會我們迅速下了堤，伏在水邊。巡邏剛過去，沙市方向得江面上又過來了一只輪船，船上得探照燈把黑夜劃成兩半?！敖煌ā眽旱蜕ぷ诱f：“這是敵人巡江得船，大家要沉著，探照燈打在身上也莫要動，敵人看不見我們?！睌橙说奶秸諢粼诮渡蠏邅頀呷?，有幾次照在我們身上，我們心里都有些著急。但是，燈光下我看見“交通”的臉和平時一樣平靜，并沒有一點緊張，只是兩眼更有神了。
輪船過去了，江面上又黑成一片。一只船也沒有，怎么過江呢？我們瞧瞧“交通”，他還和平時一樣，斯斯文文地派了兩個同志，順著江上游去找船。一會兒，人回來了，可是船卻沒有找著，這下我們更急了。這時，“交通”又低聲而果斷的說：“跟我來！”我們只好又跟著他走。順著江沿下游走了幾十公尺，果然發(fā)現(xiàn)有一支木船停在江邊。一個年輕人迎上前來和“交通”說了幾句話，“交通”一擺手，我們?nèi)可狭舜?，那位年輕的船手竹篙一點，船離開了岸。江里的浪有的像屋頂一樣高，船在浪上一上一下的翻騰。我們心頭很急，盼望早點到江北，就用槍托幫著劃，其實一點作用也沒有。一直到東方發(fā)紅了，我們才安全地過了江，回到了蘇區(qū)的懷抱。
“交通”引我們到了大隊部。一見到大隊長，就像見到分別好幾年的親人，九個人一齊圍著他，又敬禮，又叫嚷：“大隊長！我們回來了！”大隊長滿臉笑容，兩臂一張，一下子摟住我們好幾個人，嘴里一連氣地說：“好！好！同志們！你們辛苦了！”又說：“跑馬嶺哪一仗被打散后，我們派人四下找你們，那里也找不到，真想不到你們又回來嘍！”接著，大隊長又詳細詢問了我們離隊后四十天的生活情況。
我們回到中隊，大家像看戲一樣全為上來，把我摟得連氣都出不贏，親熱的不得了。有的同志很驚奇地問“你們怎么活過來的？”我們就擺開了龍門陣。正說得熱鬧，忽聽外面喊叫：“集合了！”一會兒，全大隊集合在廣場上。大隊長把我們九個人一個個給大家介紹了，又講了我們在洞庭湖畔四十天堅持斗爭。決心歸隊的事跡。最后他說：“同志們！他們在任何時候都想著革命。想著蘇區(qū)。想著和敵人做斗爭。他們的心是永遠向著革命的。有這樣的好同志，就沒有打不垮的敵人 ……?！蔽衣牭竭@里，心里想：沒有鄉(xiāng)蘇維埃李主席和特區(qū)政府的同志，我們那里能在洞庭湖畔堅持四十天的艱苦斗爭呢？沒有“交通”同志，我們又怎能這樣順利地歸隊呢？真正應該表揚和受人尊敬的應該是他們??！
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從腦際閃過。好半天，我還呆在那里。猛然聽見船老大叫道：“同志！快上船走吧，時光不早了！”這時我才驚醒過來，也不知在毛家咀站了多久。船又穩(wěn)穩(wěn)地開了，但我的心里卻長久穩(wěn)定不下來。想想過去，看看今天河兩岸開著花、散著清香的秋稻和整齊的村莊，聽著從遠處傳來的家鄉(xiāng)山歌的聲音，更加深了對這條小河的感情，更加感念掩護、幫助過我們的那些同志們，可惜！我卻記不起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