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冷雨,幾重寒霜,沈園那片蔥綠的藤蘿凋零了,幾枝猩紅的海棠飄落了,一地枯葉殘紅,一地幽怨落寞,都一一滑向記憶的故鄉(xiāng)……
八百年了,那面影壁依舊突兀地站在時光中,青灰色的身軀透著蒼涼和寂寞,斑駁的墨跡在冷濕的季節(jié)里,濡濕了,又一點點洇開,宛若綻放的墨菊,彌散著苦澀的芬芳。
輕輕地一聲嘆息落在秋雨里,模糊成一片惋惜和惆悵。曾經(jīng)的他和她,以淚為墨在這面影壁上,抒寫下哀婉和思念。點點墨痕如一顆顆黯然的淚滴,冰凝成凋零的海棠的顏色,青灰中泛著滄桑而憔悴的紅。散發(fā)著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寒梅的味道,香消天涯,惟余一絲苦澀在流年的碎影里。
八百年前的沈園,春意闌珊。曲徑深處,他和她就那么不經(jīng)意間相遇了。沒有重逢的驚喜,亦無離別的生疏,仿佛是在夢中,凝視,久久的凝視。不知是愛還是恨,不知是悔還是憐。
就這么偶然的相逢,就這么匆匆的一瞥,幾許相思哀怨,幾許情愛無奈一齊涌上心頭。曾將彼此藏在最深最深的角落,藏到任何歲月,任何人都無法觸及的距離,但就在相逢的一剎那,那曾經(jīng)的傷又開始隱隱地痛,那已結痂的傷口,又開始鮮血淋漓,多少辛酸,多少思念此時竟無語凝咽。
不是所有的夢想都能實現(xiàn),不是所有的愛戀都能相偎相依。百轉千回的命運啊,是橫在愛情前面不可逾越的高山,無由的孝道,荒謬的世俗是橫在眷侶面前不能跨越的銀河。而今,物是人非,他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情夢已逝,情愛難言,相愛的歡娛,分離的感傷,重逢的凄楚糾結縈繞,觸景傷情,他提起筆,在那面影壁上,寫下了那闋愛情的千古絕唱——《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蒼勁的墨跡中飽含著他熾烈的情感,交錯的時光中,他多想再握一下那雙紅酥手,多想和她再飲一杯黃藤酒。然而,伊人已成宮墻柳,陪伴她的再也不是自己。到底誰之過?那個錯字啊重千斤!一份悵然,一份悔恨,一份遺憾空留心間。
書罷擲筆,他仰天長嘆,錯,錯,錯!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六十七歲,他重游沈園,而她早已夢斷香銷四十年。秋風中的沈園蕭瑟而凄清,海棠的花瓣繽紛成一地濕紅。駐足在當年相逢的小徑上,他的眼中似有等待,似有回味。緩步走到那面影壁前,他枯瘦的手撫摩著唐琬的那闋愛情的挽歌——《釵頭鳳》,輕聲低吟。
吟罷,老淚縱橫,對著那面影壁,他低頭輕嘆,錯,錯,錯!此時蒼涼的心境惟有他自己知道,“泉路憑誰說斷腸,斷云幽夢事茫茫。”而唐琬再也聽不到他的嘆息,因為他們之間隔著太多的墻。
七十五歲,他定居在沈園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那一懷愁緒,始終不能釋懷,懷舊亭,傷心橋,驚鴻照影入夢來,可他卻再也無力說出那個錯字。
八十四歲,他最后一次來到沈園,雖然是春色滿園,但他眼里卻再無飛花,也無細雨。當年豪情萬丈,金戈鐵馬的放翁,垂暮的只有懷念。六十年長長的懷念,是他心中最柔軟的痛,一生的癡愛纏綿付諸兩闋《釵頭鳳》,一生的癡怨迷茫凝結成一個“錯”。“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狈路鹗且粓鰤?,只可惜執(zhí)手相看的日子太匆匆,惟有那個濃的化不開的“錯”字沉淀在心底,成為他終生難以撫平的痛!
又是一場冷雨,海棠飄落,一地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