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說：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dú)我癡。傳說為你最癡的人寫下最真心的詩句，你就會化作流螢，飛到她的身邊，從此如影隨形，死亦成灰。
我穿花度柳，夜如月亮一樣寂寞。一個女子遠(yuǎn)方隱隱的哭泣，為何點(diǎn)染我沉睡的翅膀？我飛進(jìn)厚厚紅門遮掩的清幽院落，飛進(jìn)曲折委婉的游廊，飛進(jìn)玉珠聲碎的蕭條秋館……難道只是為了銜住她的鬢角衣香？
青絲象征惆悵的長度么？那么金釵玉簪又能節(jié)制住幾分痛苦？頭發(fā)依然在歲月的荒原上瘋長，把惆悵的小路拉得又遠(yuǎn)又長。我羽翅輕扇，落到你古老而又年輕的幾案上，筆墨提示著你顫抖的模樣。我能說些什么呢？
舊筆新題斷腸詞，我頓時淚水盈眶，淚眼中依約丹青屏障，屏風(fēng)上繡著的女子漸漸暗淡，直到殘破不堪。還來不及詠嘆，我的夢就散了。
在夢里一切的虛無都有了十分的可能，然而并不是誰的夢都有資格稱為幽夢的。首先燃燒你的癡，再燃燒你的絕望，把這些灰燼和著山西的佳釀一飲而光，也許在某個眠熟的夜晚，你也會像我，化作一只會哭的流螢。
為了尋找一種偉大的寂寞，我遍讀中國的文學(xué)史。真正的寂寞是稀少的，所以才能卓絕千古。曾經(jīng)不明白顰兒，緣何不出家門，卻將一個人生看得如此透徹。答案與雕檐畫棟無關(guān)，與曲沼流水無關(guān)，與雁群蝶陣無關(guān)，與鮮花著錦無關(guān)，與紫鵑的呼吸無關(guān)。是因?yàn)榧拍桑拍瘯r一朵空靈優(yōu)美綻放，天人合一的境界從心底緩緩升起。人生，人生不過如此。顰兒說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此誠天機(jī)，泄露天機(jī)者必早夭：唐代有劉希夷，清朝有金圣嘆。
再來說為何是聽雨。寂靜秋夜，雨聲滴碎荷聲。這個世界因?yàn)橛辛寺曇舨鸥杏X到靜的美麗。那一夜，顰兒抱膝而坐，燭寒被冷，窗外的雨聲透來一陣陣召喚。寂寞也因?yàn)橐环N召喚而美麗非凡，究竟是誰的召喚？不知道。顰兒說，孤標(biāo)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知道了，是他的召喚。
中國的戲曲最不堪聽，聽就是要唉聲嘆氣的。我揀盡黃沙，只揀出一個詞：銷魂。舞臺上哪一出戲文不銷魂？林黛玉聽“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怔在大石頭上；薛寶釵念“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險些冷遁了寶二爺。
我今天看見一張梅蘭芳先生《黛玉葬花》的黑白劇照，西風(fēng)白素，郁郁獨(dú)行。白衣的輕舞飛揚(yáng)，荷鋤的回眸悵望，我的忘情充滿她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包括她長長的頭發(fā)與幽怨的眼睛。
戲外頭幾百年的花落水流紅，戲里頭仍是一樣的鮮活。我和我的兒孫后代還要繼續(xù)為這個女子祭上淚水。人生太遲，怎么能比得上戲里的青春永駐，芳魂幽獨(dú)？顰兒濃縮了無數(shù)淚水的精華，還要散成千秋百代的嘆息，將一種絕望的美麗流傳下去。
家藏舊版的越劇《紅樓夢》，王文娟的黛玉葬花，看過后眼前是一片白色的恍惚。因?yàn)橛膲舻木壒?，我總是混淆人生與戲。如果顰兒在戲里，那么我又在哪里？如果顰兒在我流水一樣的人生中，我為何尋她不著？
話敘至此，以歌當(dāng)哭曰：
絳珠落兮瀟湘，日月輪回兮聚靈氣；江渚兮翠筱，淚成斑兮愁予。少離亂兮偃蹇，寄人籬下兮啼鵑；荷衣蕙帶兮風(fēng)度，水涸云散兮闌珊。
荷鋤歌兮葬凋落，秋窗雨兮吟譖詞；才高詠絮兮憐遷客，凹晶館寒兮損千絲。數(shù)聲鵜鴂兮芳菲歇，佳人抱恨兮天地絕……
開天辟地，有情乃大。空山流水，癡意無痕。尋天國之舊夢，報神瑛以絳珠。借湘水之幽魄，償公子以孤魂。
三春事業(yè)，無限繁華，一蓑煙雨，秋盡黃昏。畫舫彩褪，留得枯荷聽雨；雕梁畫暗，風(fēng)卷桃花閉門。
秋館空空，淚拋十二欄桿；秋窗寂寂，指動廿四琴弦。芳魂易損，枯命易燃，香魂一縷，千古長煙。
詰無情地，問奈何天，始知明妃青冢，獨(dú)語呢喃于大漠；亦解梁?；?，執(zhí)手相看于黃泉。
誠哉信哉，情真情幻。岸沚兮汀蘭，瀟湘兮舊館，舉酒兮半盞，吊汝兮一嘆！哀哉，尚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