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地上，一條條新公路不斷地誕生，標(biāo)志著人類的文明進程大大的加快。與此同時，大地上原有的許多道路將變成古道，而逐漸被冷落乃至最終被遺忘。一條條古道有如凍僵的蛇，無法再靈動如初，無法再赫然于沙海、雪域、草地、山塬、幽谷以及阡陌縱橫的田野之上。古道終將被大自然所徹底消化，雖來有蹤跡，但去無影。而在有無之間的短暫時光里，古道往往最易打動人們的心懷，最能深刻智者的思想。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边@支元曲中精品，用這不能再簡潔的語言，向我們描繪了一種生命與自然的和諧之美。這種美是一種蒼涼之美，是一種古樸之美?？梢哉f，對于古道，讀讀這首詞就讓我們產(chǎn)生許多懷想與感恩了。畢竟在我們回望的視野之中，無論是人類的生存史還是人類的藝術(shù)史，一條條古道都靈動和鮮活在其中。
在黃沙漫漫的戈壁里，常常會有這樣的場景，旅行者在路邊揮手致意，汽車嘎然停下，于是，司機載著陌生的旅行者去往同樣的目的地。這是一條古道，自古就有絲綢之路的美贊。在從哈納斯去折回的路上，因經(jīng)過魔鬼城而停留了一天。清早，我們來到公路邊攔車，但是要么就是呼嘯而過，要么就是漫天要價。兩小時過去了，終于又有一輛車停在我們身邊，司機聽說我們是要去巴音布魯克時，表情先是猶豫了一下，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捎上我們。
去巴音布魯克還有很長很長的路，于是我們開始跟司機攀談起來。閑談中得知他是回族，祖輩也曾在絲綢古道上用駱駝幫人販運為生，現(xiàn)在自己搞了這臺汽車跑運輸，最近生意越來越好，所以現(xiàn)在每天都在路上跑著，在家的時間幾乎很少。但當(dāng)我們每次問他這趟要去的終點時，他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岔開話題，不過我們倒也沒有在意。第二天，經(jīng)過一路的顛簸，我們終于到達了巴音布魯克。臨別時，我們請他一起到餐館里吃了一頓，以表謝意。晚上整理背包時，發(fā)現(xiàn)有他留下的紙條，從紙條上我們才明白，他為什么在知道我們要來巴音布魯克后會猶豫一陣，為什么他的車走時是向我們來時的路途而去，因為這個中年漢子要去的目的地是伊寧，而不是和我們同路，他也完全可以在奎屯就把我們?nèi)酉碌?，但他沒有，正如紙條里說的那樣，他是古道上的人，他不會將路人隨便扔下，并且在不知什么時候，他將我們頭天晚上藏在他車上錢，又放回我們的背包里。那時，望著歪歪扭扭的字跡，我似乎又看到了他的汽車拖著滾滾的塵土遠去的情景，古道蹣跚著，向大漠深處挺進……
所有的古道，都承載過人類的文明腳印，也都聆聽過人類的亮麗歌謠。
古道上有風(fēng)塵仆仆的一望無際，也有崎嶇坎坷的彎彎曲曲。躺在橫斷山脈里的茶馬古道，就是這樣一條世世代代用血汗走出來的古道。她是一條仍然還在頻繁使用的古道，沉睡在荒蠻的山林之中，至今也還是一種混沌，有一種叫人說不出感覺的凝重。沿怒江而下，在翻過3000多米的高黎貢山埡口后，茶馬古道卻依舊是泥濘難行。幫我們負重的是個漢族小伙兒，矮矮的個頭讓人懷疑他19歲的年齡，沉重的包袱使他年輕的脊梁始終不能挺直，但一路上他卻一直輕聲哼唱著山歌小調(diào)。細聽之下，這曲調(diào)竟是那著名的《小河淌水》，他抬起那張還顯稚嫩的臉，告訴我們在茶馬古道上的馬幫里，誰都會唱山歌，這個《小河淌水》只不過是其中一種而已，沒啥好希奇的，其實他也是在三個月前在寨子里剛學(xué)的，聽人說這是從彌渡流傳起來的。于是，在我們邀請之下，他放下背簍，放開嗓子給我們好好唱了一曲。古道在山歌里婉轉(zhuǎn)自如，山歌在古道上悠然自得。歌聲一直從早上唱到了下午，從那座山一直唱到了這座山。 斜陽里，我們在山歌中越來越輕盈，誰也沒有想到，一首簡約純樸的歌謠能如此的美麗動人，以致后來即使忘記了那歌中的詞句，卻很長時間都無法從記憶里抹去那份悸動的心情。大山里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歌謠還在傳唱，而每一首歌謠的背后都有那許多動人的故事，就如這每一條古道的背后都有一個悠遠的歷史一般。茶馬古道上來來往往著是不同民族的人，來來往往著各種各樣的馬幫，來來往往著去往不同方向的背客和路人，而他們都是以同樣的方式，在這條居然還能稱之為路的古道上行走，不能不說，這就是人和古道的緣份。
對于古道，腳印可以離去，歌謠可以離去，巫術(shù)可以離去，但離不去的是厚重的歷史。因此更多的時候，我們還得面對古道，我們還得尋找古道。因為我們無法割斷歷史，我們無法背叛歷史。因此，當(dāng)我們看見那些散落于沙海、高原、草地峽谷和古老村莊，總顯示出要與那寧靜的古道長相廝守和坦誠相伴的態(tài)勢時，我們少不了會動容和喟嘆。于是我們不難明白：被古道抒寫過或正在抒寫著的村莊，那是最有意味的村莊。不信，當(dāng)你走近古道上的任何一座村莊，面對那些牧歸的吹笛頑童、汲水的綠衣村女、肩犁扛鋤的男人以及趕雞圍鴨的老者時，你會感覺一切都那么自然與和諧，一切都那么充實與安詳。就連那屋檐下懸掛的串串紅辣椒，仿佛也在竄動著不息的生命火光……
生命中如果有一段親近古道的時光，那是生命本身的一種十足幸運。在川南的深山老林里有那么一條古道，那是一條鹽道，它從附近遠近的許多鹽井出發(fā)，然后翻山越嶺、過林穿谷，最后抵達那些需要鹽的異地他鄉(xiāng)。從遠近的村莊中出發(fā)的許多男人，身背白鹽，然后滴淌著一路的汗水踏上遠途。在我們經(jīng)過的這條鹽道上有位老人家，天近傍晚，我們在他家住下，他的家就像一顆草莓獨自結(jié)果于這條古道邊。老人家告訴我們，她和老伴以前常站在這掛滿紅辣椒的屋檐下，不斷迎迓和目送著偷偷到異鄉(xiāng)販鹽的大小男人。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男人常常向他們討喝一碗涼水，他們總是笑憨憨地適時遞上。他們每天要反復(fù)打三桶水才能滿足每天過路的販鹽客。后來，老爺爺病了，只能躺在床上將息，但是她依然在每天出門時，總會打上一大桶山泉水放在屋檐下，用一塊木板蓋好，木板上倒扣一個土碗，供販鹽客自己打水喝。販鹽客們也總是將皺巴巴的小錢塞在木桶邊的紙盒里。他們是為這兩位老人舉手之勞的行為予以關(guān)愛和回報。多年后的今天每當(dāng)想起那幕時，我就對人間充滿真情深信不已。
據(jù)說，那條販鹽的古道現(xiàn)在開始日漸冷清了。原因是那些缺鹽的地方，在日漸發(fā)達的現(xiàn)代公路給養(yǎng)網(wǎng)中，油鹽的運輸與供應(yīng)已變得輕而易舉，那些無法再掙汗水錢的販鹽客也只好紛紛改行做其他活計了。這似乎是生活的一種殘酷，其實更是生活讓人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了。
游歷過許多古道，進出過許多古道村莊，后來就有了一種隱約的感觸：那些我們所崇尚的古道遺風(fēng)和古道熱腸正在冗長的歲月中慢慢消隱，隨風(fēng)而去，離我們是越來越遙遠了。于是，我常常想：在古道消失得越來越快的年代里，難道我們僅僅失去的只是古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