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讀過張愛玲嗎?不知道為什么,一提起張愛玲,我就聯(lián)想起梅雨霏霏的季節(jié),濕漉漉的漫天細(xì)雨。仿佛是舊上海的某個特定的場景,頹廢但極有韻致的灰藍(lán)色調(diào)子,一柄溫潤的油紙傘穿行其間,一雙桃紅色的高跟鞋飄動得步態(tài)裊娜,像極了王家衛(wèi)電影里唯美般的深情演繹。讀張愛玲的小說,也是在品一點老上海的味道??v使它落滿塵土,一不小心就會迷了眼。那骨子里透著上海人與別處的不同,總在最深處給你微微地震顫。如果,可以用顏色來形容一個人的話,張愛玲應(yīng)該是蒼茫的淺灰加鮮亮的紅色。
張愛玲的文字顯得飄浮散漫卻又有一絲殘酷的冷靜,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死氣隨著她的目光迷漫開來,然后淹沒過來,叫人覺得難于呼吸,并覺得有一絲絲的寒冷。張愛玲用淡然而并非淡然的筆觸創(chuàng)造了一個淡然而并非淡然的荒涼世界。家常的荒涼,觸目的荒涼,瑣碎的荒涼,冷酷的荒涼??傊?,一切的破碎虛空皆與她所處的荒涼的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有關(guān)。亦正是因為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及她與生俱來的敏感,她用作品所表達(dá)的對人生的感悟是悲觀的,對人生的審視是悲觀的,對歷史文明的理解亦是悲觀的。便如她在《金鎖記》里所寫到的:“一級一級走進(jìn)沒有光明所在?!本拖衲切┡f式家庭的暗色與沒落和戰(zhàn)爭帶來的支離破碎滿目瘡夷,一點一點毀滅到你心痛,既非陰郁頹廢,又非無病呻吟,卻是冷酷的現(xiàn)實。于是,便有了《傾城之戀》里的那對亂世男女為著面子和利益的默默較量。于是,便有了《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那個男人在婚姻與情欲中的苦苦周旋。這樣一種繁華與清貧的更替,亂世與安穩(wěn)的隱現(xiàn),也正是當(dāng)時的時代特征。張愛玲力求在亂世中尋求安穩(wěn),在繁華而虛無中尋求本和真,甚至不惜揭開痛苦。她在她的有愛的和無愛的小說中尋找,在她的似乎玩味的漫不經(jīng)心的散文中顯現(xiàn)。她是在看過,經(jīng)歷過之后,又憑借著她深厚的文學(xué)功底,試圖對人,對生命,對生活進(jìn)行思考。她往往以非常情節(jié)化的小說,來展示生命中的永恒哲理或生活中的經(jīng)常無奈。
女人文學(xué),張愛玲的作品很集中地顯示了這一點,我們能在其中很輕易地感受到凄迷和蒼涼,悲情與哭泣。但在女性特質(zhì)的背后,也能讀出一份剛強(qiáng),一份在感性的有色彩的文字背后的理性。她的文字外層和內(nèi)層都有一種冷漠,有潛在的,有顯現(xiàn)的,一種傲然的態(tài)度可感可觸。在小說中,她仿佛是置身于外的,這種冷漠近乎老道,徹底而堅決。人,男人,女人,在她的筆下變得是在進(jìn)行一場人性的展覽、演繹、搏擊。哪怕一個笑都是慘淡的,帶著芒芒的淡血色的;哪怕鮮亮的色彩都是孤冷的、蒼涼的,那種蔥綠配桃紅似的色彩,于大俗中喜色中透視著亂世的悲切。堅毅的女子,柔情的女子,穿旗袍的愛打扮的女子,卻留下了普通的平常女子不能留下的奇跡。
曾經(jīng),讀過張愛玲的一篇小短文《愛》,講一個曾經(jīng)很美麗的少女,一個春天的晚上,偶然的在家門口遇到一位對門從來沒打過招呼的少年。那少年走過來,只輕輕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說什么,他也沒說什么,站了一會兒,各自走開,就這樣完了。后來這女孩被拐買,幾經(jīng)輾轉(zhuǎn),經(jīng)過無數(shù)風(fēng)波,老了的時候還記得這回事,常常說起,在那個春天的晚上遇見的少年。于千萬人之中,偶然遇見,也許只要邁出小小的一步,人生就會改變,可是,沒有,就差一點點。
可以說,張愛玲是個悲情高手,她的文字如此,她的人亦如此。她的笑中透著冷漠,于是文字中又多了一種對世情的嘲弄。各種各樣的諷刺在她的文字中處處閃現(xiàn),有對古舊的老套的文化的批判,有對荒謬的虛偽的人群的傲視??床坏剿挠白樱慕z毫熱情,只有點滴微沫的痕,從她的心底流淌出的一滴淚,冰冷的。她給有愛的人畫了一朵玫瑰,濕漉漉的,浸滿了淚水。
張愛玲似乎天生就能把女人所有心底的東西都拿出來。不管是名瑗淑女的“乖巧”,還是母女間的“罅隙”,她的筆端流瀉著上海女人獨有的情思和思維方式。讓我們一起來回味張愛玲筆下的幾個最有代表性的女性,《金鎖記》里邊的姜長安,《花凋》里的鄭川娥,還有《沉香屑 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
半夜里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邊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細(xì)小的調(diào)子在龐大的夜里裊裊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xù),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從云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云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那口琴來?!案嬖V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這是《金鎖記》的長安,長安是一株僵了的花,生長在霪雨連綿的南方的冬天里。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沒有花盛開所需的陽光,因而她連花骨朵都沒有,不像是能開出什么花來,看上去倒更像一株草。偶然的春光乍現(xiàn)給了她一絲溫存的暖意,卻是走不出的冬季。將來的日子仍舊是霪雨潮濕的昏暗無光的所在。與童世舫的相識是長安生命中“頂完美的一段”,她有了一種掙脫寒冬的希冀,“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長安心中的花開了,她的矜持帶著養(yǎng)在深屋的小家子氣,卻正合了“幽嫻貞靜” 的古中國閨秀派的韻致。長安用她特有的細(xì)膩淡泊之質(zhì)享受著冬天以外的歡樂,這一次的歡樂不同于先前的,有著溫存的曖意,像是可以融化千年的郁結(jié)。然而糜爛陰濕的大環(huán)境下,怎能容許一棵本來就生命跡象微弱的草開出花來呢?童世舫的古中國閨秀夢最終是會破滅的。長安只能試圖在低回的琴音中,在哀思過往的明麗中尋找。在姜長安身上,張愛玲試圖理解的是一種沒有驚艷與哀嚎的人生,她遠(yuǎn)不止“卑怯,懦弱,懶惰,虛無”,
“美麗而蒼涼的手勢”里充溢的是與世無爭的決絕,予人廣漠的悲憫。“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便是這種無告的人生的墓志。她沒有可以述說的對象,她把她自己牢牢地囚禁起來,封存于她的那個時代。
鄭川嫦,她的墓志把她寫成一個圣靈般的親愛,然而她不過是一個早夭的女子。臨死前她留戀起健康的可愛,那是枕頭上太陽的氣味。她的思想開始暈眩:一方面“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另一方面“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贝ㄦ现皇瞧谕粋€平凡的人生,而這個平凡的人生所附著的是一個“腐爛而美麗的世界”,鄭公館不過是這個世界的縮影,在里面生活著的人個個的爭強(qiáng)好勝,又個個的無足輕重。這種糜腐的庸庸人生已經(jīng)拖累川嫦太久了,她以前從未這樣徹悟,她只覺得自己是被人群忽略的生命個體,于整個世界無足輕重,卻并沒有意識到在這樣的世界里任何一個人都無足輕重,所有的人都是萎靡的活著。她第一次覺出了可怕。她受不了的痛苦便是作為一個生活的旁觀者。這是一個矛盾的人生,川嫦的死本來肩負(fù)著至死地而后生的冀望,可是面對無可挽回的生命,張愛玲動搖了,畢竟這個世界是每個人唯一賴以生存的地方,那里有人生溫存的回憶,飄散著昔日的馨香。川嫦只是一個平庸的人,她一面厭棄這個世界,一面又從過往的人生中得到撫慰,她又能怎樣呢?寂寂的閉語,等候生命的盡頭。
葛薇龍與姜長安鄭川嫦相比,不再是唯諾空虛的靈魂,帶來了非常的新鮮空氣。盡管她也是從腐朽落沒的庭院走來,身上流淌的還是家族的血,然而她畢竟走出了家的權(quán)限,逃離了沒落衰敗的囚籠,那么人生最基本的東西會不會因此而溜走?從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在姜長安和鄭川嫦身上所沒有勃勃的生氣,她感于挑戰(zhàn)末知的世界,盡管她深知這個世界渾濁污穢不堪,但她仍然投身其間,同時也可窺見一絲她對于破舊家庭的膩煩,她需要一種新鮮的有刺激性的生活。薇龍置身其間,有的是快樂的暈眩。她心里在進(jìn)行一場激烈的斗爭,張愛玲說過“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qiáng)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倍窢幹校饼堈谑ニ膯渭?,單純是她以往和諧人生的主旋律,而這種和諧一旦被打破,各種紛繁的東西都會充斥進(jìn)來,只要融于它們,薇龍就又得到了新的和諧,因而她的心跟著墜下了樓,墜入那絲絨、軟緞、倫巴舞中間,還佯佯地說:“看看也好!”維護(hù)著舊道德最后的尊嚴(yán)。 張愛玲曾毫不諱言地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可以視為一種絕對的純粹個人精神世界,在那里人還原出的是真實的心之所屬。像長安,一個細(xì)膩淡泊的女子;像川嫦,她是一個帶著愛米麗般憂怨情傷的女孩;像薇龍,帶著執(zhí)著的傻氣。她們原本都是美好的,記憶中的她們被賦予純美的注視,無限的關(guān)愛。但時代的車輪在行進(jìn)著,“舊的東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長中。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回憶與現(xiàn)實發(fā)生了“尷尬的不和諧”。她們在被車輪碾過之后,逝去的時代的印跡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復(fù)存在。長安成了自我的囚徒;川嫦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子;薇龍躁動的心黯淡了。她們身上被蒙上了一層寂寂的死氣,揮之不去?;貞浥c現(xiàn)實脫節(jié),她們成了時代的棄兒,美好與她們無緣,我們不禁懷疑起她們曾經(jīng)有過的美麗,那是否真實的存在過?
正如夏志清所論定的,張愛玲是“洋場社會的仕女畫家”,她像一朵罌粟花,在四十年代這個特殊的大氣候與上海這個特殊的土壤中迅速怒放,開的美麗恣肆而蒼涼。小女子柔曼的淺斟低唱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娓娓道來,如此的厚重、如此的邃密、又如此的從容。張愛玲用她那雙敏銳的慧眼透視了世態(tài)炎涼、百態(tài)眾生,洞悉了那隱于紛擾的沒落,歸于寂寥的喧嘩。于是,悠然不迫地講述了一段又一段樸實無華的人生況味,甚至于波瀾在她筆下也歸于平淡。沒有噱頭、沒有矯情、沒有諱飾,心馳神往全來自那份懇切、那份純粹、那份坦然。解讀張愛玲,你往往感覺到不由自主地被釅釅的生活浸潤,仿佛鄰家樓下的石板徑上,就正傳來世鈞、曼楨、淑惠們的篤篤步聲。至此,你終于發(fā)覺,這時連贊嘆都是多余,最佳莫過無言。無論在暮鼓晨鐘里忙碌,在青燈黃卷里休憩,還是在無光的所在尋覓生活的斑斑亮痕,張愛玲的筆下總有一份難得的平常,正是這份平常給她的作品潤入了芳澤,而且歷久彌深、歷久彌篤,淡靜卻味長。張愛玲不屬于喧囂,不屬于聒噪。她只能在鬧市沉寂的邊緣寞寞滋長,便如同丁香于夜的懷抱里澀澀綻放,偶有微風(fēng)則裙裾飛揚、風(fēng)過塵香。伊人如斯,伊文如斯。讀張愛玲,必須沉得下心去,就仿佛細(xì)咂佳茗,宜涵于舌蕾之間,用心體味方可覺唇齒盈芳。